在中国西南无数的山脉和河流中,从川西南进入云南的乌蒙山和拱王山脉算不得险峻,两山之间那条短短138公里长的小江也无法与那些大江大河相比。即使是在旱季里,站在蒋家沟的沟口,感觉都无比震撼。蒋家沟只是小江的一条支流,河床却足有300米宽,河谷里死一般寂静,灰白色的河床像一条陡直的大马路携满泥沙和砾石,从乌蒙山中浩浩而来,两岸的山峦光溜溜的,裸露着岩石和崩塌的崖壁,就像流干了血液的庞然大物,苍白、枯槁、了无生气。
眼下一切都是静止的,连过路的飞鸟都没了踪迹,只有河滩上漫流的河水还有些微声响。它还将一直安静下去,直到雨季来临的时候。到那时,小江连同它两岸的支流将在咆哮中醒来,彰显它摧毁一切的狂野力量。
**适应泥石流是蒋家沟人的日常生活**
蒋家沟在昆明市东川区的小江中游,中国科学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的泥石流观测站就建在蒋家沟沟口。荒芜的旷野里,观测站周边是仅有一点绿色的地方。大门紧锁,四周静悄悄的,看门人老洪把狂吠的狗拴好了过来给我们开门。老洪是当地农民,他的家原先在蒋家沟里,现在全村都已移民沟外了,因为泥石流已经逼近村庄。但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乐意。家是搬了,可地搬不走,沟外无地可种,因此,人们还得回到老村庄去盘那几亩薄地瘦土。去一趟,单程就要五六公里,产量虽然不高,但人均三亩的山地还是每个家庭最基本的依靠。
老洪很怀念种稻谷的日子,他记得小时候村子边上没有泥石流,稻谷种在河谷边,蒋家沟也不像现在这么宽。听说更早的时候,蒋家沟只是一个小水沟,随便就跨过去了。后面那座荒凉得吓人的大山还有个绿色的名字,叫大松山。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山上的松树有三四十厘米粗呢。他今年50岁,从小就没见过山上有树。人定胜天的1958年,小江两岸最后的森林就被砍伐殆尽了。在他成长的年代里,他看着水源慢慢干涸,看着水稻种不了改种玉米、土豆,再后来,泥石流逼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只能搬迁了。
蒋先平也是骑着摩托车回来种地的蒋家沟的农民。还有一个老蒋家沟村,那是蒋先平爷爷时代的村庄,现在被深深地埋在泥石流下面。他现在的地就在他爷爷时代的村庄上面。蒋先平37岁,与老洪一样也爱谈祖辈曾经拥有的与现在不一样的蒋家沟。“祖先来到这里时风景好得很,蒋家沟是一个大箐沟,沟里流淌着清澈的箐水,山上有粗大的柏树,观测站背后的山梁子就叫柏枝坪,‘山猫狸’(狼)多得很。”蒋先平说。他叔叔小的时候还被咬过呢。
如今,泥石流大小不一,年年都有,他们这一代是在适应着越来越恶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雨季过后,河水拉出深槽,人们就在河床较高的地方开田种地,二三月种下去,七八月收上来。改出来的地由村里按人口统一划分,放水也按人口放,放水时间精确到分。栽秧季节水很紧张,种晚了就收不到了。三四月里,一到夜间整个沙坝里都是手电筒的光柱,都是挨着蚊子咬守着放水的人们。如果雨季来得早,收获之前涨泥浆,那年就全完了。土地是冲毁了改,改了再冲毁,但还是要改。蒋先平说,他十六七岁就在泥石流滩上改地了,很辛苦。有时候刚挖好沟,泥石流就下来了,人们只能蹲在高埂上眼巴巴望着挖好的沟被冲走。“习惯了,雨季就这个样子。”蒋先平说。与灾难共处,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
**东川泥石流观测站是全世界最好的泥石流观测研究基地**
听蒋家沟的老乡聊天,他们说,早先沟里也涨泥浆,但没有现在那么频繁,从前老一辈的蒋家沟人称作“小河涨水”。这有些令人意外,“小河涨水”这词汇也太温柔了,远不像“恶名昭彰”的泥石流给人的印象。
蒋家沟泥石流暴发的时候,可以历时三到四个小时,甚至数十小时。最厉害的时候,最大流量可以达到2820立方米/秒,最大流速15米/秒,最大泥深5.5米,最高容重2.37吨/立方米,最大输沙率6079吨/秒。上世纪60年代以来,蒋家沟泥石流已经造成187人死亡。
中国科学院的东川泥石流观测研究站1961年在蒋家沟建站,就因为蒋家沟是小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一条泥石流沟。这条只有13.9公里长的小江支流,海拔却从3069米直降到1042米的小江河谷,相当于每前进100米,就下降14.6米。沟里还有若干支沟,受小江断裂带切割影响,地形陡峻,再加上森林砍伐殆尽,因而容易发生崩塌、滑坡,每年6—8月的雨季期间,山顶1200毫米的降雨量,携带着储量极丰的可移动固体物质倾泻而下,屡屡成灾。仅1919年到1968年,50年间,泥石流就曾7次堵断小江,最长的一次达6个月。蒋家沟平均每年发生泥石流15场左右,最多的一年达28场,在3个月的雨季里,相当于3天一场泥石流。如此高频率的泥石流在国内外都属罕见,这使东川观测站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泥石流观测和研究基地。
1988年蒋家沟泥石流观测站正式成为中国科学院首批5个野外开放站之一。每年夏天,世界各国研究泥石流的科学家都到这里来工作,开展各类泥石流发生、运动、堆积机理与过程等基础研究,以及流石流的预测预报、警报系统、综合防治等方面的研究。泥石流工程防治的东川模式就是在这个区域里形成的,这成了我国泥石流防治的重要模式。
**小江两岸,逢沟必有泥石流**
正好遇到赶街天,住在蒋家沟对面山上的老乡过来赶街。远远望去,山上的小路像一些巨大的Z字贴在光秃秃的陡坡上。有一辆拖拉机陷住了,无奈地在阔大的泥石流滩上挣扎,旁边走过背着背篓、赶着羊群和小毛驴的人们。泥石流早已是当地居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旱季是这样,雨季也这样,只是在雨季会更加谨慎,要人多结伴才敢过沟,他们知道哪个地方的泥浆薄,选择恰当的过沟路线事关生死。如果遇到泥石流暴发,他们就会在沟边耐心地等。先是一阵箐沟水,紧接着泥浆和石头就来了,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的。急是急不得的,你想心存侥幸?第一阵泥浪才过脚踝,第二阵就到膝盖,第三阵就过腰了。
沿小江而下,你会看到像蒋家沟这样的泥石流沟不止一条。几十公里的路途就像一趟泥石流的旅程,从两岸山中出来的支流沟壑几乎全都是泥石流沟。每一条沟口都有一个巨大的冲积扇,在小江河谷中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有的地段泥石流扇形地已经毗连成片,一个冲积扇的边缘连着另一个冲积扇的边缘。小江从它的发源地到汇入金沙江短短138公里的流域里,就有172条泥石流沟,这还不包括那些正在坍塌形成泥石流沟壑的地方。石头和水的力量年年都在改变着河谷的地形,小江流淌的不仅仅是水,而是整个山谷都在流淌。
小江流域是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区的典型代表,河谷地区的年降雨量只有700毫米左右,生态环境十分脆弱。当地老百姓说:雷在头上打,雨在四周下。大部分时间里,通往拖布卡镇的公路都是在河谷里行进,路边的陡坡上生长着耐干旱的剑麻和银合欢树。这是多年来生态防治的成果。剑麻的用途有些超乎想象——做燃料。50岁的洪开业,爷爷时代还有烧柴可砍,父亲时代烧草,割草来扭成草结做燃料。到了他这一代连草都没得可烧了,剑麻割下来铺在路上,让汽车把叶液压干,晒干的剑麻纤维才能点燃。
路途中不时能看到一段段被淤埋废弃的铁路和桥梁。那些桥梁并非年代湮久,而是被泥沙淤埋和冲毁了。经过小江桥时,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铁路桥,河床离桥墩已不到一米的距离。驾驶员说,以前桥有20来米高,站在桥上往下看头都会晕。
这铁路桥是上世纪50年代为了运输铜而建。东川产铜,且不是一般意义的产铜。东川铜矿的记载最早始于东汉,明万历年间始设铜厂,清代康乾时期达到鼎盛。1949年以后,铜成了重要战略物资,为此国家专门成立了东川矿务局,那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156个项目之一,由苏联人援建。
1959年中国集中了全冶金系统的精兵强将来到东川,开始万人探矿。东川也因矿建市,与昆明一样是省辖市,成为昆明的一个区是以后的事情。陈循谦就是那个年代来到东川的,他是学水利的,跟矿业没关系,但很快就关系上了。进入70年代后,泥石流年年暴发,越来越严重,不是冲毁铁路就是冲毁公路,一到雨季,东川与昆明和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了,常常是持续半年连煤都运不进来。
小江桥就是那时报废的,从建成到报废不到20年。为了对付越来越肆虐的泥石流,迫于生存东川政府开始整治泥石流。1975年陈循谦被调到了小江整治办公室,即现在的东川区泥石流防治研究所前身。他记得,那时的泥防所像消防队,电话一来连夜就得走。死人的事经常发生,1984年5月因民铜矿因为泥石流一个晚上就死了117人。那个时代东川常被灾难的阴影笼罩着,人心惶惶,报纸上也出现这样的标题:“东川,泥石流包围的城市。”
**小江泥石流的动力来自地下的断裂构造带**
科学家认为,如果没有人类活动的介入,小江泥石流照样发生,没有人类之前,泥石流就存在了。泥石流是地壳运动的自然结果,与地震、与风、与水、与河流的涨退一样都是地球生命的一部分。人类活动不过是加剧了它的破坏程度或者扩大了规模。东川有很多古老的泥石流堆积,东川城区就是建在五条古老的泥石流堆积层上。泥石流在这里如此发育,是因为东川处在一个很大的地质构造带上,小江河谷之下就是一个穿透地壳的大断裂——小江深大断裂。
小江断裂带北起四川康定—泸定一带,从巧家进入云南,经东川、嵩明、宜良、通海向南延伸,这个新构造时期以来十分活跃的活动断裂带,塑造着青藏高原东南边缘高山深谷的构造地貌,也诱发了频繁的地震活动。小江断裂带的主断裂就在东川的小江这一段。
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副所长韦方强说:小江断裂带与泥石流关系非常紧密。在青藏高原第一阶梯到云贵高原的第二阶梯之间,大的断裂都在这个活动带上。青藏高原不断抬升,而云贵高原上升得没那么快,中间就有一个断层。活跃的地质活动,使得岩层都破碎了。韦所长解释说,泥石流形成有三个条件:能量条件、物质条件和水源条件。在小江这个地方正好三个条件都具备了。
东川受东南季风和西南季风的共同影响,干湿季分明,降水主要集中在6—8月三个月里。小江是一个干热河谷,河谷地区年降雨量只有500多毫米,但是随着海拔增加,降水也在增加,到了海拔3000米,降水达到了1200毫米以上,而泥石流形成刚好是在上游。山下可能不下雨,但山上的雨却下得很大。破碎的岩体在雨季很容易崩塌,于是大量可移动物质借暴雨之力顺势而下,沿途剥蚀着山体,裹挟着巨石泥沙以雷霆万钧之力向下游席卷而去。见过泥石流暴发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样的情景:房子般巨大的石头像帆船一样缓缓从河床上滚过,轰隆隆的巨响中巨石与巨石相撞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火花。
**小江带给金沙江的滚滚泥沙**
在宽阔的河滩上,小江恣意漫流的河水涌到与金沙江的交汇处,终于被约束到了窄窄的河道里,江水顿时变得迅急起来。拖布卡镇的格勒是两江汇流的地方,也是滇川交界处。金沙江对岸是四川的会理和会东县,江这边,东川与巧家以小江为界。
一大片灰色的流石滩上有人在整理地,但与其说整理地不如说是整理石头,因为石滩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土。老乡们把分到的地垒成墒,然后拿布到小江里过滤些细细的泥沙来铺在上面,至少要铺上10至15厘米厚的土层才可以种西瓜。这情景令人绝望,在江里过滤泥土比在江里淘金容易不了多少,如此广阔的石滩要多少土才铺得过来啊。
雨季里,小江的河道每年都会改变,有时偏向东川,有时偏向巧家。今年的河道几乎是贴着东川一侧的山脚流过,因此,就该东川人出钱向巧家人租地种。这地只能种西瓜。不想种西瓜的人家把地租出去,今年的价钱是550元一亩。有一对夫妻租了石滩上10亩地,他们说如果按去年的1000多块钱一吨的西瓜价格,辛苦一季他们可以赚1万元左右。
西瓜要抓紧在12月之前种下去,第二年的农历四月就可以收获了。我问他们雨季什么时候到来,他们说5月上旬,但如果雨季提前了,西瓜也就冲走了。“发生过没有?”“当然有啦。”这就是在东川时时都能体会到的无奈。
当然,冲进金沙江的不止是西瓜,最多的还是小江的泥沙。每年有多少泥沙进入金沙江,我听过不同的数字,韦所长说比较准确的数字应该是:小江每年的产沙量是4000多万吨,向金沙江里输沙约1200万吨,由于小江流域面积不大,只是3000多平方公里,携沙能力不足,因此多数泥沙都滞留在小江及其支流的河床上。
没有到过小江对这些数字不会有什么感觉。1200万吨泥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一辆10吨载重的大卡车,每年向金沙江倾倒120万车泥沙。留在小江及其支流上的近3000万吨又是什么概念?就是那些河床每年都会上涨一两米,淤埋农田和道路。韦所长说,蒋家沟从2003年到现在,至少已经升高了8米。
观测站的老洪说,他1982年到站上时,蒋家沟还很深,到沟底的小路要转三个弯,挑水要歇一次气才到得了站上。当年的老洪可是壮劳力。他所说的观测站也不是现在的新站,而是已经被淤埋了的老站。现在,蒋家沟河床已经逼近新观测站的大门口了。
下游的金沙江还在下切,形成深切割河谷。按河流的演化过程,小江也应该是下切的V形深谷,但是下切速度赶不上泥石流和滑坡的淤积速度,小江成了一个阔大的U形宽谷,而且将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村庄也被泥石流逼着不断往高处搬。
东川泥石流正处在它的旺盛期,什么时候才会进入它的衰退期?科学家说:等到地壳不再上升,等到高山被侵蚀成丘陵,小江泥石流才会渐渐地偃旗息鼓。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地质年代,也许没有人能够看到那一天。
来源: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第09期)